翌日上午九点,歌华南山陵园。
通往烈士公墓区的漫长石阶上,传来一人皮鞋轻击地面的声响,公冶一袭纯黑装束,手持百合花,穿行在万籁俱寂中,目光沉静地望开。
这是歌华市最大的一片国有公墓,为国捐躯的烈士英魂长息此地。冬风收紧了严寒,拂过千万座墓碑,它们安寂得像埋在茫茫大雪里的小石头。
跨上最后一层台阶,往右数第二十四个位置。公冶驻足,将新鲜缀水的百合放在墓前,打扫干净的碑体上竖着一列浅金文字,一横一捺入木三分——
公冶静思烈士之墓。
花瓣滚落了一滴水珠,无声洇染在平铺的黑色花岗岩上。整块花岗岩刻着他生平简介,何时生,何地人,何时服役,何时入队,功绩一笔带过,并于末尾写着2051年4月1日在四一稀美屠杀案中因公牺牲。
公冶伫立在父亲墓前,长久不曾给出动静,寒风连续不断送来,他打理过的黑发松散了一点。
他每年四月会来扫一次墓,那时候的陵园美得壮阔,紫露草全开了,星星点点陪伴在每座墓边,偶尔迎风摇起,绽放出温柔蓬勃的生机。
今天去单位交接好邓烟雨的夜间保护记录表,回家途中遇早高峰堵车,便舍近求远绕了路,开进一条隧道。
出隧道后,发现离陵园不过一公里。他原本就想顺道来看看,远路一绕刚好制造了机会,确认身上并没不得体,便在附近的花店买了束花,来了。
远处的松柏翠海终年林立着巨人的肃穆,晨时常泛来鸟啼,清脆空灵。公冶蹲下来,望着墓碑上的男人。
墓碑瓷像里是一名年轻男子,黑发三七分,身着二杠一星的漆黑警服,紫露草金属国徽闪在胸前,英气逼人的面庞略带笑意,唯独左耳坠着的两枚黑耳钉使得他整个人与此处格格不入,杂糅着丝许玩世不恭的味道。
公冶初见他时,摸着父亲的这张遗像,对熊小滚说:“还戴耳钉,他不像干公安的。”惹来熊小滚和朗院长一顿大笑。
“骂了他多少次,为人民服务就不要打扮成个无赖混账,端着枪一出场把人民都吓跑了可咋整?他犟种啊,偏不听,非要戴。”
“你还别说,你爸在部队里真就一副花腔,笑起来也痞里痞气的,天天卖着一张绝世好脸招摇撞骗,要不然怎么能把歌大校花勾到手?”
除了邓烟雨就读的歌华财经政法大学,该校明令不接收美食家学生,全国排行第一的歌华大学,以及师范、交通大学等重点高校皆向美食家友好敞开。
他母亲是歌大社会学读出来的,学术造诣方面很让人刮目相看,同样生活作风上也独领风骚,一次嗨疯了,为朋友两肋插刀,把自己插去市局喝茶,误打误撞遇上了他那个浪荡的爹,两个人都爱较量,殊不知哪方喝高,你一枪我一火下来非就看对了眼。
综上所述“父母爱情”,是公冶在警校老教官那捡的一耳朵闲话。他爹妈性子都硬,谈个恋爱也要争强好胜,城府玩到极致,到头来还是父亲先败下阵,未等母亲毕业就迎她进门。
公冶快忘了母亲的面容,印象里只有她永远笑盈盈的绿眼,与丈夫阴阳永隔的痛苦岁月里,每晚也会抱着儿子坐在长廊下,听着风铃声哼儿歌。
她从不在公冶面前哭得软弱不堪。
冬风顿时刮得猛烈,携来松柏的坚寒,公冶埋着颈项,在无边无垠的墓地里安静得恍若不存在。
裤兜里的手机频频震动,公冶蹲酸了,站起身,掏出手机盯向屏幕,刺亮荧光投进他结冰的瞳仁。
电话挂断之际,他拇指一划,接通,搁到耳侧。
“好久没联系了,”那一端的男性嗓音浮着笑意,“莲。”
“有事?”公冶喜怒不形于色,念出他的名字,“张烬。”
“当然啊,不然给你打电话做什么,”张烬应该在自己办公室,那种大空间的回音隐隐能感觉得出来,“下周我有个培训,要来歌华。”
公冶的视线还猎在墓碑上,不露情绪地说:“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?”
“……我表达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?”张烬发自肺腑地认为他思想不集中,开了个很大很大的小差,将近十年的小差,“我要来歌华。”
“我——要来歌华。”
“莲。”
莲——
公冶瞪着前方的东西,黑色花岗岩和郁郁葱葱的枝叶混淆成一坨,父亲的笑意扭曲了,加入其中,化作斑驳排斥的色块,百合花的香气太鲜,令人作呕。
他指关节用劲,捏得手机发出轻晰的、惨淋淋的吱叫。
陵园湿意充足,足到公冶有点透不过气,张烬唤着他的名字,一声声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巨海漩涡,肮脏的触手捆牢他凉彻的四肢。
他想回家。
早上出门时,她的房门还关着。
她现在该起来了吧,吃过早饭了吗,是去看赫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