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缕热气在缭绕。
“不想喝了。”姜无弃有些辛苦地道。
他又咳了几声,方才定住。
他就这样一手悬提着狼毫,扭头看向窗外。
不知什么时候,熹微的天光,已经刺透了夜幕。
“星月原那边,该有消息了。”他淡声。
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,殿外恰巧响起了脚步声,其声甚疾。
冯顾微微一个侧身,人已经拦在殿门前。
不多时,那脚步声远去了,冯顾又回到书案前,只是手里多了一封信笺。
“殿下,紧急军情。”
“念。”
冯顾拆了信,边看边念道:“星月原胜负已分。姜青羊自天外归来,一剑定乾坤。军神与斗厄统帅于阙,已于万和庙签下《星月之约》。”
念完急信,冯顾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,眼中却是既敬又佩。
他早年是雷贵妃的心腹,为其鞍前马后。在雷贵妃遇刺身亡后,便主动请旨服侍姜无弃。
这么多年,可以是看着姜无弃一天天长大。
这位万众瞩目的天潢贵胄,经受着常人所不能想象之痛苦,也拥有着常人所不能企及之才智。
就如眼下。
星月原那边的情报,他知道的和姜无弃一样多,但他对战争的走向一无所料,偏偏姜无弃就能准确判断出战争结束的时间来。
非是对两方阵营天骄、对整个战场形势有着深刻的了解,不足以对战局进行如此清晰的推演。
“孤还以为,在这一战大放异彩的会是陈算或者重玄胜,没想到姜青羊又回来了。”姜无弃到这里,顿了顿,又道:“看来玉衡星的异动也与他有关……起来,对他临阵离营一事,兵事堂是如何处置的?”
“以功抵之。”冯顾道。
姜无弃沉默了片刻,道:“想必在《星月之约》中,强调了对庄国的惩处。”
听见这话,冯顾又翻了翻信笺后页关于《星月之约》的详细条文他知道早先的条约,所以之前并未细看。
这一翻,顿时有些愣住。两大霸主国之间的条约,且是经过这样一场战争之后所签订的条约,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,如今竟为了姜望做了调整?
这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究竟有多恐怖?
“真是……”冯顾一时难言。
“此君当扶摇矣!”姜无弃感慨了一声,又笑了笑,把视线转回宣纸上。
毫尖上的那滴墨珠终于坠下,在砚池里泛起一圈涟漪。
最后几个字,他提笔一挥而就。
然后搁笔,起身,独自往外走。
冯顾提步跟上,却被他竖掌拦住:“这么多年,累您辛苦。这段路,孤自己走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冯顾立在原地,其声带颤。
裹在白狐裘中的天潢贵胄,一边走,一边带笑地问道:“陛下是圣明天子,军神是现在的架海金梁,姜青羊是未来的擎天玉柱……太子宽厚仁谨,有人君之相;三姐独开道武,气象磅礴;九兄聪敏神秀,贵气应星……那么孤呢?孤何人也?”
他这样问着往外走,没有等谁的回答。
根本也不需要回答。
冯顾静默立在书案前,神情悲切。
大齐十一皇子,何人也?
本是长生宫之主,当今天子最宠溺的儿子,行事落子大气磅礴,深孚众望,被朝野公认为“最肖今帝”,也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。
可就因为一个张咏哭祠案,一夜之间,朝野希声。
凤仙张氏乃复国勋臣之后,姜无弃收容张咏其人,是为国朝声名考虑。一应功法资源,不曾短了其人分毫……最后得到的,却是这样的结果。
叫冯顾如何不难过?
那个会“向着大齐,就是向着我。”的天潢贵胄,如今却自问“孤何人也?”
姜无弃话语里的悲怆,叫他这样的身边老人,如何不心伤?
但看着姜无弃的背影,他只能静默。
静默着看姜无弃走出宫室,静默着把姜无弃写完的那幅字卷起,静默着像一个漂浮在偌大宫殿里的孤魂野鬼……
从元凤三十九年,游荡到如今。
……
……
临淄城内第一高山,应是云雾山。
在那叠云累雾的栈道上,裹着白狐裘的身影缓缓走近。
其时天光微芒,即使山高如此,也未能通透。
那削瘦的身影行在云中雾中,虽然逐渐近了,给人的感觉却仍很遥远。
虽则临淄四大名馆之一的天香云阁就坐落于此,但姜无弃并不为美人而来。
每每踏晨光而来,登顶云雾山,独坐山顶石亭。
一壶花茶云中隐,自日出坐到日中。
自那次紫极殿前裸身衔玉后,他用很多天,养成了这个习惯。
与其是一种享受,倒不如是一种自我惩罚。
对于自襁褓中就受寒毒之苦的姜无弃而言,在这山高风寒处,几如受刑一般。
如果往日他需要用这些行为来表示,寒毒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,来为长生宫这一系的人竖立信心。那么在已经失宠的现在,他来这里,又还有什么意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