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黑无比的视野逐渐清晰,却仍如蒙着一层淡淡雾气,透出梦境般的恍惚与不实感。
黎渐川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躯体,也无法操控眼前晃动的视角,只能被迫深深低头,看着底下一双不足巴掌大的小脚,穿着露出脚趾的破旧草鞋,跟在一对绸缎布鞋后,怯懦却快速地朝前走着。
迈过一道足有小腿高的门槛,脚下的地砖从粗粝灰白的石板,换作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。
“四奶奶,人就送到您这儿了。”
绸缎布鞋停在前头,苍老的声音响起,浮于表面的恭敬之下,是一根根扎人的软钉子:“打了她十个板子,不重,算是个小教训,人是没事的。”
“二奶奶说了,您乐意要这背主的丫头,是您的事,她身子不便利,就算拿着这管家的权力,也管不了府上太多是非,还望今日事毕后,您和三奶奶都能体恤府上一些,莫要再起争斗。”
“家和万事兴。后宅整日不宁,老爷拿了二奶奶管家的错处,其他两位奶奶又能落到什么好处?”
“齐心协力,将这个家治好,让老爷舒心宽心,为丁家开枝散叶,才是正道。”
话音落在空荡荡的花厅内,惹来一声丫鬟的讥笑。
笑声里,一道温柔和煦的女声轻轻缓缓地说道,在朦胧虚幻中动听得仿佛天外之音:“青天白日的,院里却总有别家的狗来乱吠。画心,赶紧撵出去,阴沟里的野狗可脏得很。”
“是,四奶奶。”
有丫鬟应着,清脆道:“王嬷嬷,还站着不走,是等四奶奶亲自请你不成?”
苍老的声音变得僵硬了一些:“老奴哪敢!是老奴嘴欠,不该多说话,老奴这就告退,不劳画心姑娘,不劳画心姑娘……”
绸缎布鞋原地转了半圈,压着一股子愤怒与怨毒,掠过黎渐川的视角边缘,匆匆离去了。
视角的主人抖了抖身子,扑通一声跪下,在光洁的大理石上砰砰地磕起头来,声音震得耳膜嗡嗡。
大朵的泪花与血印子一同刻在了面前。
“哎,这是作甚!行了行了,赶紧起来……快起来!”
方才讥笑老嬷的丫鬟三下两下过来拦住,手臂一挨,又朝另一道匆匆走来的身影惊叫道:“好烫!四奶奶,这小丫头浑身烫得厉害,别是发了热了!”
“我送她去房里,你去叫大夫。”
温柔的声音就在头顶,有一只还握着沾了浅绿颜料的画笔的手伸来,清素白皙。它取代丫鬟的位置搀扶过来,看似柔若无骨,却另有一股刚劲的力道,稳稳地将人抱进了怀里。
“二丫、二丫没有偷吃鸡腿,没有……”视角的主人声若蚊鸣。
“别说了,睡一觉。醒来一切便都好了。”
那只手丢下画笔,盖了过来,晃动的视野再次昏暗下去。
到此时,黎渐川早已意识到,自己因为那面铜镜或是那方手帕,又或是这两者共同的作用,进入到了某个人过去的记忆碎片中。
此人不出意外,应当就是四姨太的贴身丫鬟,珊瑚。
果然,眼前再次恢复明亮后,黎渐川便听到了之前那道温柔的女声,含着笑说二丫不算个正经名字,日后你就叫珊瑚吧,我喜欢珊瑚。
蜷缩在床上的珊瑚迷迷糊糊朝声音的来处望去。
窗外射来的亮光在她瞳孔里裁出了一道朦胧的剪影,清隽美好如玉兰,纤细坚韧似蒲苇。
“我换上了暖和的新衣裳、新鞋子,身上洗得干干净净,头发里再没有跳蚤虱子。”
珊瑚的声音如心音响着:“我从二姨太处一个洒扫仆役都不如的添柴丫头,变成了四姨太房里的贴身小丫鬟,连四姨太都亲昵地说不必拘谨,可以叫她一声姐姐。”
“我这样泥地里生出来的脏污人,怎么敢这样去叫?但我又喜欢得紧,只能偷偷在心里叫上一叫。”
“因素心姐姐最是受宠,所以我们这一房院里的人,也都是比别个高上一等的,寻常人不敢惹。往日里对我非打即骂的人,再见时没笑都要挤出三分喜来,生怕触怒我。”
“吃食银钱更是不缺,短短一段时日,我便又抽条长了一截,身子也圆润了,画心姐姐笑着说,我再不像从前那个豆芽菜了,太苦相。”
“如今这一切,都跟做梦似的。”
“爹娘为了换哥哥娶媳妇的聘礼钱,将我卖给人牙子时,大约想不到,有朝一日我还能过上这样像人的日子。我不懂别的,只知道这都是素心姐姐的恩。我记着,永远不会忘。”
“我希望能为素心姐姐做些什么,报答她,可我只是个蠢笨没有能耐的小丫鬟,又能为素心姐姐做些什么呢?”
“这难题始终困扰着我,不得解,直到有一天,我注意到一直跟在老爷身边的那位罗处长。他好像有些不对劲,他在害怕素心姐姐……但素心姐姐是这样仙女般温柔善良的人,有什么值得害怕的?”
“我担心他会对素心姐姐不利,我要盯着他。”
“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从这人身上盯出什么,素心姐姐便突然得了怪病,老爷对素心姐姐疼爱非常,但这次却非但没有请来大夫为她看病,还一脸无奈苦楚地要将素心姐姐送去朋来镇的老宅养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