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守夷从风露殿中走出来时,脚步跌跌撞撞,步履蹒跚。
少年眼睫颤了颤,神思还有些混沌恍惚。
睫前仿佛落了什么冰凉凉的东西。
是下雪了吗?
他的思绪仿佛一团乱麻,又一锅滚粥。
凌守夷怔怔地抬头望了一眼天色,见天色阴沉沉的,零星的雪花如扯絮一般飘落。
的确是下雪了。
是了,仙门虽常年无日夜黑白之分,但仙人们偶尔还会设下禁制,一赏四时风物景致。
他的思绪竟一时迟滞。
耳畔嗡嗡作响,脑海中亦有无数画面在不断分崩离析,就在方才,他接收了太多信息,凌守夷竟一时分辨不清此身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。
他浑身发冷,头脑却发热。勉力走了一段路,凌守夷终是支撑不住,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栽倒在地。
在柔姬生命的最后几年,那时她的神志也如他目下这般。
糊涂的时候多,清醒得时候少。
她常常独坐在风露殿内朝外看,看茫茫云海一望无际。
大多数时候,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,像是思索着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想。
偶尔,她也会惊喜地露出笑容,褰起裙摆,冲到风露殿外,眺望远处的云海。
她引颈而望,目不转睛,仿佛下一秒,云层之外又会跃出一道雪白的飞龙,合风云,躆颢苍,跨山越海而来。
可是云海涛涛,什么也望不见。
每当这个时候,她又会无比失落地回到风露殿内,什么也不干,就像之前那样,静静地一直坐上一整天。
在她生命的前一天,她听到云海之外有一声龙吟传来,响彻天地,悠悠不绝,但很快便被无边无尽,滔滔流转数万年之久的云海吞没。
她说,她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仙婢道,一定是她听错,应龙早已殒命于天门前,她又怎会听到他的声音呢。
她无比坚定地说,她听到了。
书载,“应龙之翔,云雾滃然而从,震风薄怒,万空不约而号,物有自然相动耳”。
那些腾涌的云雾烟气,是他来了,他来接她了。
这天早上,柔姬好像恢复了神志。
她双眼是从未有过的清明,郑重其事地梳妆打扮。
平日里她总是咒骂,这一日却似乎回到少女时的活泼温柔,轻声细语地哄着仙婢,对她说,她想出去逛逛。
她赤着脚走出风露殿,一直走到天门,望了望这茫茫无际的云海,之后,便义无反顾地从天门一跃而下。
她知道,应龙没死在天门。
昨日,他才真正魂归天地。
因为她无比清楚地听到了,他的灵魂自此挣脱了□□的束缚,龙吟响彻天地,他与山川江海,与每一朵云,每一缕风合二为一,在仙门外不断盘旋,等待着她,催促着她。
她义无反顾,举
身相随,
投身长风。
这一刻,
她知晓,她的灵魂也将高高升起,他与她从此之后,再无老病死,再无爱别离。
她知道,他永远都会准确无误地接住她。
他载着她,他们的灵魂从此飞越过云海,跨越过日月,潜游过沧海,从此自由地翱翔于天地间。
雪下得太深。
凌守夷踉踉跄跄,栽倒在雪地中,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也被抽开,竟再也直不起身。
不过一息功夫,大如席盖一般的雪花便团团而落,几乎将他掩埋。
温柔的,静谧的,犹如母亲的怀抱。
凌守夷再也没有了反抗的力气,静静地,麻木地,仰倒在一尺深的积雪之中,如瀑乌发在雪地间铺散开来,肌肤苍白更胜冰雪。
颢苍、柔姬、天帝、仙门的真相,仙凡之别,欺天的骗局……
……无数的信息在他脑海中不断分崩离析。
天下有道,守在四夷……
天下有道,守在四夷……
这一刻,他还有什么不明悟的。
修士按理来说不该觉冷,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,眼前发黑,四肢像灌了铅一般又累又重。
原来他自小心心念念,渴望着得到他认可的外祖,对他殊无情意。
原来,他自以为维护着仙门法度,世间正义,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他人手中一把趁手的刀,被用来镇压反抗,排除异己。
他自以为替天行道,不过窃天盗地,助纣为虐。
这一十八年来奉行的原则与正义,一夕之间,如大厦倾覆,轰然倒塌,土崩瓦解,他这一十八年来一身践行的大道竟成了个虚伪至极的笑话。
凌守夷只觉得一阵迷惘。
原来他只不过是这俗世一芥,沧海一蜉蝣。
原来,活了这一十八年,今日始知,他不过是个,与这世上任何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,并无任何区别的——
“凡人”。
凌守夷垂下眼睫,呼吸愈加急促,寒风如刀子般灌入双肺,每一次吐息似乎都刮扯得心肺伤痕累累,鲜血横流。
他体内流淌着的鲜血非但不比任何人高贵,甚至还源于这世间最贪婪,最无耻,最肮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