皎皎清辉之下,江玉枫与薛凌还在聊着古往今来,添茶递水间仍不忘从细致处恭维两句薛凌料事入神。
芙蓉帐暖里黄靖愢辗转反侧不得,左思右想进宫的到底是不是黄旭尧。王宜与戚令皆已被放还家,黄府里摸黑派了人去问,两位异口同声,说是白日有些误会。
尤其是戚令再三抱歉,言说“要亲自往黄府向黄靖愢赔礼道歉,原昨夜误信歹人谗言,竟将鱼目作明珠,带进宫去了。
那歹人借事生非,意欲行刺。幸而上天庇佑,御卫来的快,没能伤到陛下分毫。早间刑部恐走漏风声,又因凶徒一人之词污了黄家清誉,所以在朝中才避而不见。
傍晚宫里说已有了真凶眉目,这不,早就筹备着要给小黄大人回话,又恐太晚扰了小黄大人府上宁夜”。
他轻打了自己个嘴巴子,又道:“该称黄大人才是,忘了忘了。”
黄老爷子在世,黄靖愢再老也得称个小黄大人,如今黄续昼入土,是该改口。但黄府下人忙着着回府向黄靖愢复命,也没争这一字半字的区别。帮主家邀了戚令择日过府一聚,赶紧吆喝调转了马头。
此话和昭淑太后处递来的消息倒是合的上,按妹妹的说法,刺客脸面也是她自个儿去瞧过,并非黄旭尧。
可能人冷静下来容易知道何处不对,昭淑太后拿不准,让传信的人多问了自己哥哥一句:“会不会,是塱儿随便找了具尸体蒙骗你我?”
这哪里能有答案去,黄靖愢长吁短叹里既盼着进宫的那人不是黄旭尧,却又想着而今旭尧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,若真进了宫,起码有个落脚处可寻。
他二人皆如此执着于黄旭尧究竟在哪,根源上,还是执着于那个登基快四载的皇帝,究竟还有没有与黄家一条心。以至于昭淑太后不觉,黄靖愢也未察。塱儿,塱儿....黄老爷子还在,最是见不得谁如此称呼陛下。
拨雪寻春,烧灯续昼,皆是徒劳。
黄老爷子咽气那刻没能让人听见的“外戚”二字,道尽死不瞑目的缘由。他大概也知道,黄家这昼,续不上了,毕竟,霍准死了。
果真他墓前香灰还没燃尽,黄旭尧便赶着去追自己的祖父,不惜长刀过颈,唯恐晚了说不尽这三四年喜怒爱恨。
旭与续同音,犯了长辈忌讳,不该是他的名字。
他还听家里人说起过,阿娘怀胎不足八月,便早产临盆。生下来,还不足一只夜猫大,养来养去的好歹留了命,祖父怜爱,接了自家膝下去。
为着这个缘故,早年按族谱论辈,接以“早”字为名,祖父不许。早为十日,十日并出,是为大凶,苍生不吉。孩子又活的辛苦,少些规矩拘着,但求长的跳脱些,就不依着家谱上的字了,另择一个吧。
未等底下有好的,又说十日少一日,便可避了这不祥之意,旭字甚好,尧字高远,就叫.....“旭尧“吧。
正因黄老爷子对黄旭尧宠爱有加,是而当年黄家要遣他往宁城,魏塱决然没想到,这是一步丢车保帅。
或然黄续昼有太多考量,黄家兵力虽有,霍家却占据京中。若不给他些东西安抚,霍准杀了魏塱另立新帝,即便是黄家派人再攻入京中也于事无补,何况未必能赢。
能在稳中求,不向乱中生。只要能让魏塱先行把龙椅坐稳,将来自可徐徐图之。何况西北那块,霍准是必拿无疑。
与其让霍准自己在朝堂上对着新帝咄咄逼人,不如黄家先行把事办了,既保新帝龙威,又趁此与霍准讨些便宜,将黄家权势不动声色往京中聚拢,这才是重中之重。
先人主意,后背只有依从的份。为了家里百年兴旺,付出些倒也理所应当。只此事一行,黄旭尧便只能终生做个无名闲人。
远些往山水间寄情也就罢了,偏黄续昼为了补偿于他,又未让他离京。睁眼天子文武,闭眼家国大事,谁还没个一腔热血不得洒,满腹郁郁不得志的时候。
他也是,饱读诗书勤习武过来的啊。
这些琐碎的艳羡不甘日日累积,还没喷薄而出,一枝如火石榴燃进黄宅,半点寒芒挑破所有假象。
香叶嫩芽之间,黄蕊麹尘下咽,江玉枫与薛凌谁也不曾提起黄旭尧的幼儿如何,但黄旭尧死前确实想过自己怀中那娇小一团。
他觉得,他可以再忍一忍的。
但凡还能剩下一丁点,他都能再忍忍。偏偏,薛弋寒的儿子什么也没给他剩下。他想,不怪薛凌,薛弋寒的儿子,和自己的儿子一样,都是儿子。
不怪薛凌,怪宫里那个,怪黄家,怪那一群畜生猪狗伧人鄙夫,没有那群人,他黄旭尧怎会落到今日地步。
他大哭大笑的间隙里,又想起薛凌说祖父也是死于他手,恨不能背生双翼飞到那座新墓前唾上一口,大骂数声死的好。
他回什么黄家?他回什么黄家?戚令的提议与不解于黄旭尧,像极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在劝羊入虎口。
他回了黄家,只会伴随着秘密,一起被埋入地下。
黄靖愢那个蠢货草包,怎敢将当年之事说与魏塱知?他们定会劝他大局为重,息事宁人,他们只会求他三缄其口,暗中追查。
他不能回黄家。